扎卢日内和泽连斯基，各有各的苦水

近一个月以来，随着黑海恶劣寒冬气候登陆乌克兰南部，乌克兰在2023年下半年的反攻计划彻底划上了休止符，俄乌双方部队再度陷入僵持。乌克兰武装部队总司令瓦列里·扎卢日内将军近期在接受《经济学人》采访时表示：“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我们的技术水平已经达到了让我们陷入僵局的程度”，这是扎卢日内首次承认当前俄乌冲突战场态势已经陷入到新的僵局当中。

与此同时，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接受《时代》杂志记者西蒙·舒斯特采访时则表示，“没有人像我一样相信我们的胜利，向乌克兰盟友灌输这些信念，需要你所有的力量和精力”。

此时间两人微妙的表态差异，放大了此前人们对基辅军政高层关系不合的猜疑，反观2023年，乌克兰精心筹备的反攻计划及其成效到底如何，它对泽连斯基和他的高级将领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基辅很早就开始为国际局势变化进行筹备，泽连斯基最为担心的问题就是西方盟友与伙伴对乌克兰援助的承诺在度过2023年后会进入弱化周期，加之2024年是新一届美国总统的大选年，这将在一定程度上使美国对外政策进入一个具有不确定性的摇摆阶段，而这也是基辅行政当局高层和他们的军事将领产生分歧的主要缘由——应尽快用有限的时间和资源催生国际信心，并尽快多地拿出战略性成果。

从2023年2月开始，乌克兰与其西方伙伴们就开始讨论潜在的2023年度春季反攻计划，此时一共有10万人左右的乌克兰军事人员正分布在北美和欧洲军事基地接受北约的军事训练，并等待着西方的装备援助，主要是以M1“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和德国豹2系列坦克为主的多种西方制式现代化地面主战装备。为此，乌克兰于2023年初为其武装部队、国民警卫队、安全局部队、边防部队和特殊警察部队组建了超过15个旅级、10个营级的新编军事编队。然而西方提供的现代化重型武器并不足配备以上全部新编力量，使诸如第31机械化旅、第32机械化旅等一些部队只能配备了较旧的武器，例如T-64主战坦克或由前苏东国家提供的改进型苏系武器。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乌克兰预期的反攻一拖再拖，也未明确宣布反攻大致会在何时开始。尽管普遍预期反攻将在春季发生，但事实并非如此。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解释称，乌克兰尚未获得足够的西方物资，同时反攻需依赖的新编部队训练也尚未完成。到了5月，泽连斯基仍在敦促反攻应尽早进行，以避免10月下旬可能面临的泥泞与糟糕的寒冬环境条件对反攻构成负面影响。

泽连斯基原本希望“更早”的攻势，因西方多国承诺武器的交付时间差异而造成了延误——这些参差不齐的交付时间意味着一些部队需要等待他们所需要的坦克、步兵战车或是野战工程装备，否则他们会因为配置不齐全或缺乏对新武器必要的操作训练而在战场上遭遇不必要的风险。计划拖延导致了乌克兰和西方盟友的内部开始出现分裂，包括总统泽连斯基、安全局局长瓦西里·马柳克、外长德米特罗·库列巴在内的一批乌克兰国家安全与国防事务委员会成员担心已经透露的乌克兰军事计划和延期问题为俄罗斯提供了在其控制区组织防御和加固防线的机会，在他们看来，西方给予援助的信心来自乌克兰在战场的积极表现。

但是，乌克兰武装部队总司令瓦莱里·扎卢日内、总参谋长谢尔希·奥列克桑德罗维奇·沙普塔拉和时任防长奥莱克西·雷兹尼科夫以及北约盟国的高级军事指挥官则认为，乌克兰对战略性突破俄军防线的筹备与能力依然严重不足，在反攻开始前的几个月，乌克兰军队为测试俄罗斯的防御能力并削弱俄罗斯占领领土深处的后勤和供应链所进行的“整形行动”已经反映出了大规模反攻所要面对的困难，乌克兰军队不仅要面对在规模上仍超过自身的俄军已部署部队，还要在多个轴线上防御俄军几个重兵集团的进攻威胁，同时在长度惊人的战线上寻找突破口，这已经形成了一个难上加难的任务。

很显然，以扎卢日内为首的军事精英们认为这些自2023年初才开始受训的大量新编乌军部队远未达到北约联合作战学说所要求的规范和标准，他们的训练时间短，多兵种协同度差，对装备的驾驭熟练度和应急维护能力弱。并且，由于多数部队是在原有的老牌部队或预备役部队的拆分基础（营级）上扩编而来，因此导致职业士官与老练基层军官极度匮乏，旅指挥官与参谋层更是缺乏对2000人以上军事编队的实战指挥经验、合成兵种作战驾驭能力，绝大多数未经受过系统化军事院校高级指挥官素养培养过程。

此外，缺乏现代化固定翼作战飞机、运输直升机、预警机使得北约陆空一体战学说在当前乌克兰战场无从谈起，而来自北约和原苏联系统的“万国造”装备结构则导致了乌克兰军队不得不面临灾难级的联勤保障效能问题，这相当于一支苏联式部队需要与一支北约多国部队在一个联勤保障部门的支持下同时作战。

面对这些问题，扎卢日内认为乌克兰军队还不具备全面反攻的能力，即使基辅已为反攻多筹备了估计5至6万名作战士兵，增编了15个旅。然而，即使其中有9个旅交由北约训练和装备，他也知道这仍是一支由“乙种旅团”组成的部队：多数新编机械化步兵旅的坦克部队严重缺编，不得不用乌克兰生产的T-64坦克和东欧国家赠予的T-72坦克弥补；空中突击旅由于缺乏配套的直升机运输和机降能力，因此仅仅是名义上的空中突击兵种；而野战工程特种装备和自行火炮单元则只能集中起来以独立的团或旅级编队由战区调遣始用。

俄罗斯在乌克兰作战的4个军区下辖第58联合集团军、第8集团军、第3集团军、第20近卫集团军等共8个集团军，此外还有常驻前线、机动救火的5个空降兵师。面对由此构成的俄军防御带，扎卢日内想凭自己手里这些力量展开有效的大规模突破，是一个几乎难以达成的任务。

到了5月，乌克兰已经需要面对俄罗斯在乌克兰境内构筑的一条可以被称之为“二战以来欧洲最庞大的防御工事”。这条防线的军事基础设施建设早在2022年底就已经开始，并被用以巩固俄罗斯军队的控制区域。仅在扎波罗热州、赫尔松州和顿涅茨克州之间的防线长度就达到了800公里，其中的托克马克-波洛希防线总长度就达到了280公里。加上俄军在乌克兰反攻之前修建的其它防御工事，其整个防御带长达近2000公里，从白俄罗斯边境一直绵延到赫尔松地区的第聂伯河三角洲，且由不计其数的堑壕、龙牙、反坦克壕沟、炮兵阵地、反战车屏障、坦克射击阵地等组成，此外还有大约1.7万平方公里区域被埋设了各种型号的地雷。

在这样的情况下，乌军要在一个地点集中投入所有兵力的后果是，无论乌军选择在东线巴赫穆特再迂回北进，打击位于斯瓦托夫和库皮扬斯克的俄罗斯第41集团军和第25集团军一部；还是全面朝着南线的扎波罗热州的梅利托波尔转进，直接冲击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核心力量第58集团军，乌军能够在东部平原的简单地形环境下选择的突破方向十分有限。扎卢日内所能够执行的相关防守、反击和军队调度及计划均无法达到奇袭效果，且容易陷入腹背受敌处境。

在扎卢日内和其他乌克兰军事高层眼里，能够确保各个方向上都牵制正面俄军，又要避免乌军主力全部陷入一条战线构成的高风险，只能进行分兵进攻。事实上，虽然正式的扎波罗热反攻战役在6月中下旬开打，但早在5月下旬，乌军机动性较好的装甲侦查分队和精锐步兵早已重返巴赫穆特西部郊区并开始对俄军阵地进行试探性突破。至此，乌克兰分兵两路，以南部扎波罗热前线的托克马克-梅利托波尔轴线和东部顿涅茨克的巴赫穆特-马约尔斯克轴线的策略战术已经敲定，但由于乌军新编各部队转进步调不统一，加上调度过程中两大不同装备体系的配套补给、扫雷工程支援、火炮未完全抵达前线，所以乌军的部署情况、程度和规模水平已大致被俄军侦察系统侦知，乌克兰武装部队已根本不可能在两条战线上发动颇具突然性的穿插或运动战。

泽连斯基要求扎卢日内和乌克兰总参谋部在2023年的军事行动中交出一份令其西方盟友继续提振信心的答卷本是没错的，但让扎卢日内仅用手头的6万新编部队与当前装备条件来打破和彻底扭转俄乌战场的僵局则有些强人所难。从手头有限的可用精锐来看，乌克兰联合行动司令部能够在确保原有各战线不瓦解，也不“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下，仅有新编第47机械化步兵旅、新编第82空中突击旅、新编第3和第5突击旅，以及重新修整、升级后的第104与第93机械化步兵旅可以作为这场夏季攻势的骨干力量，至于其他新建编队，由于在装备水平上基本上仍以传统苏械武器为主，在训练水平和实战经验方面甚至还不如老牌部队，使得整个进攻计划变得愈加困难。

6月下旬，当扎波罗热进攻战打响后，乌克兰武装力量分兵两路：（1）在南线扎波罗热的托克马克-梅利托波尔作为主力进攻中心轴线，以新编第47机械化旅为整个攻击集团的突击核心，并配属新编第118机械化旅、空中突击第78特殊用途团、第33机械化旅（预备役部队）、国民警卫队第12“亚速”突击旅，以及第11机动炮兵旅为辅助，向南部的俄罗斯第58集团军防区进攻。由于新编第47机械化旅装备了扫雷型T-64主战坦克，并配有超过40辆美国现役M2A2“布莱德利”步兵战车和超过30辆德国豹2型主战坦克，这支力量可以说是被乌克兰军事领导层寄予了对俄军防线实现机械化突破的厚望。

另一支新编部队中的强兵，即全面西方制式化装备的新编第82空中突击旅（拥有英国“挑战者2”型主战坦克、美制M1126“斯特瑞克”步兵战车和德国“貂鼠1A5”型步兵战车），该旅被扎卢日内设为该进攻轴线的总战略预备队的核心骨干，并为其配属了第14机械化旅、新编第116机械化旅、第117机械化旅作为预备队辅助，并特别将位于特捷普诺吉尔西克后方的乌军第15机动炮兵旅和第65机械化旅作为机动预备队待命，由第128山地突击旅和第130独立侦察营向俄军控制的扎波罗热水库东岸重镇沃斯里夫卡方向进行佯攻，并负责保护主力西翼。

（2）在东线顿涅茨克的巴赫穆特-马约尔斯克则是另一个主力进攻轴线，扎卢日内在这里派出了乌克兰精锐老牌部队第80空中突击旅与第5突击旅、新编第3突击旅共同构成进攻骨干，并配属新编第113机械化旅、第22机械化旅予以辅助，负责前插至巴赫穆特城镇南侧再向北迂回，以切断马约尔斯克和巴赫穆特之间的南部通道。以王牌部队第92机械化旅协同第67机械化旅、第77空突旅向巴赫穆特西北部的俄军突出部进攻予以策应，原有的第10山地突击旅留在巴赫穆特正东侧继续进行防御牵制。而装备了瑞典122型主战坦克（德国豹2A5的瑞典改良型）和瑞典CV90步兵战车新编第21机械化旅和第93机械化旅，以及部分配备了美国M1126“斯特瑞克”步兵战车的第42机械化步兵旅则作为战役预备队兵力的核心，第60机械化旅、第101总参谋部保卫旅、第214特种营做机动预备队暂且不动。

从上述配置可以看出，一方面，扎卢日内已经尽力地在有限资源下进行了最大幅度的优化，将全面西方制式装备的精锐骨干部队较为平衡地放在了进攻行动的主力和预备队当中，几乎使两个方向上的第一波进攻力量都有了“尖牙利齿”，而预备队当中还有一支在硬件方面实力不凡的满编旅级单位作为“后手牌”待必要时投入。

另一方面，扎卢日内可用之力又是十分有限，几乎没有可持续性。因此每条主攻轴线的核心单元实际上就是一个配属北约装备的满编机步旅，预备队也是如此。这就意味着，一旦第一波主攻部队核心旅的韧性开始大幅弱化，或遭遇严重挫折，就需要投入预备队主力进行弥补，以确保进攻势头的持续，但如果再度达到韧性极限，2023年的进攻行动即宣告停止。因此满打满算，扎卢日内手中骨干力量不超过2.5万人（按照乌克兰每个旅5000人编制规模），还要分成两部分、两条线，相当于每个突击集团的中心力量只有5000人。所以，当扎卢日内投入预备队的时候，就意味着进攻战役已经转入了后半段。

事实是，仅到8月初，扎波罗热方面的新编第82空中突击旅与其他预备队就投入了韦尔博伟的争夺战，而在巴赫穆特轴线，机动预备队的三个旅在9月已经全部派往前线，新编第21机械化旅未能如愿以偿参与巴赫穆特作战，而是因克雷明纳战况不乐观而被紧急征调至卢甘斯克方向，仅剩的第93机械化旅于10月初投入战斗，但收效甚微。至此，扎卢日内和乌克兰总参谋部已经没有可用之兵继续投入攻势，前线态势再度陷入胶着。

总体来看，扎卢日内和乌克兰总参谋部已经在尽可能地向泽连斯基政府交“战场答卷”，而乌军新编部队虽问题较多，但其总体作战情况和表现可圈可点，虽未达到预期，但仍始终保持着进攻势头，并分别击穿了俄军在扎波罗热方向的第一道防线和巴赫穆特南翼防线，尤其在前者方向制造了一个有纵深的突出部。

即便如此，就像泽连斯基所担忧的那样，西方伙伴与盟友仍对乌方反攻成效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失望，即使乌克兰政府已不断向其重申其重武器短缺的难处，但新一波大规模援助的前景仍不容乐观。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鉴于乌克兰在当前阶段所面临的难于克服的客观条件与挑战，以及泽、扎二人的职业视角和职责范畴的差异，他们在不同场合传递与表达自己的诉求，即使确实反映了矛盾与分歧，也只能说是各吐苦水、自念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