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較於中國股市的動盪,日本股市顯得異常繁榮,3月4日日經指數甚至突破40,000點。日本股市堪稱全球第一大多頭市場,欣欣向榮的表現讓許多人對日本經濟持樂觀態度,預計日本將迎來「經濟轉捩點」。但筆者不認同這個判斷。
• 筆者認為,日本證券市場繁榮的原因是財務制度改革,如貨幣貶值、減少證券交易環節的徵稅、增加分紅等,而非產品競爭力提高。本次日本資本市場的復甦是一種技術性成長,經濟成長動能並沒有實質提升。
• 日本資本市場的復甦是經濟的局部回暖,但決定日本總體經濟情勢的關鍵因素仍在惡化。人口老化嚴重、新興科技領域地位尷尬、內部人才後繼無力、外來人才引進又障礙重重,在人口、技術、資源,這些真正決定經濟成長動力和潛力的生產要素上,日本並無積極變化。
• 日本的未來發展前景仍不那麼樂觀,極有可能在二十一世紀中葉,由一個人均GDP高於G7平均的國家,降到高度發達國家的墊底水準。當然對未來發展趨勢難以預測,日本學習西歐出台移民友善政策,或美國為牽制中國與日本重修舊好等因素,都有可能延緩其經濟衰退的步伐。
2023年,日本名目國內生產毛額(GDP)成長率達5.7%,超過了同期中國的成長速度,這是自1977年以來,日本首次在經濟成長率上超越中國。當時國內不乏有人對此評論:日本「失去的三十年」要回來了。再聯絡最近日本火熱的證券市場,也難怪「日本再崛起論」或「日本經濟拐點論」如此流行。日本真的要重振旗鼓了嗎?筆者就根據前不久由東到西15天的日本行,談談對日本經濟的真實感受與思考。
日本股市繁榮,「紅日」能否再東昇?
大家對日本經濟樂觀的一個重要依據是日本股市的繁榮。
1月25日筆者訪問了東京證券交易所,這是一個位於日本橋商區(相當於北京的前門大街)的龐大新古典主義建築,感覺比上交所、港交所氣派很多,當然也比紐交所整潔亮麗。這天的日經指數是36235.47,而短短40天后,已經突破四萬點,可謂是全球第一大牛市。而這段時間,中國股市經歷了許多大震盪,股民損傷慘重,的確有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但是,這是否意味著日本經濟正在重新雄起,進入一個高速成長期呢?筆者對日本經濟的直觀感受是,這只是安倍、岸田兩屆政府貨幣寬鬆和財政刺激給某些領域帶來的繁榮,是一種技術性的增長,而日本經濟增長動能沒有實質提升,並且日本金融與實體經濟之間、高層收入者與社會中低層之間、東京等少數大都會與廣大中小城市之間經濟溫差都非常大,切不可以局部的繁榮,對日本經濟作過於樂觀的判斷。
首先,日本證券市場繁榮,並不像美股在過去二三十年裡那樣,是因為企業創新做得很好,有新的產業成長機會,公司價值也藉此增加。這次日股多頭市場最強大的誘因是日圓貶值。
日本上市企業多數利潤都是在海外創造的,即以美元結算的,大致佔70%左右,2021年日企海外投資利潤約33.5萬億日元(同比中國海外投資利潤為負),而隨著日圓的貶值,在日本企業生產和管理沒有提高的情況下,預計2023年利潤可以超過50兆日圓。根據日本大和證券估算,日圓兌美元每貶值1日圓,東京股票市場全部上市公司的獲利將增加1,980億日圓。
同時,東京證券交易所近兩年進行了許多有利於保護股人利益的基礎性制度改革:增加分紅;市淨率( PBR)低於1的上市企業必須回購股票來拉動股價,否則面臨退市處罰;大幅減少對證券交易環節的徵稅等等。受此影響,2023財年日本上市企業分紅總額約16兆日圓,創歷史新高,另外那些PBR低於1的企業不得不動用9.6兆日圓來回購本公司的股票。
這些都促進了大量資金進入股市,尤其是外國投資者開始把日股視為對中概股投資的平替,2023年日股累計淨流入外資約433.9億美元,創下2014年以來的最高水準。
所以,這次資本市場復甦就像一個企業一樣,它的利潤提高是因為財務制度改革,而不是產品競爭力的提高,前者固然關鍵,但後者才是原生性繁榮的動力。
當然日本的成功經驗非常值得我們學習,中國股市始終難有突破,一個根本原因就是交易制度對投資人太不友好,不能充分保護他們的利益。
同樣,GDP的成長率和薪資的成長,也都是寬鬆貨幣政策帶來的。 2023年日本GDP名目成長率達到5%以上,創1990年以來的新高,同時也實現了30年來最大的工資漲幅(1992年來的30年中,日本工資累計漲幅不到5%,而美國增長了50%以上,法國、德國等歐盟已開發國家漲幅為34%),全職勞工的平均月薪為32.99萬日圓,較上年增加2.1%。
圖: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統計從2020年12月到2023年5月各國最低工資成長率,日本名目成長率為6.5%,而美國、英國和德國成長了16%至28%。
不過相伴的是30多年來從未有的物價上漲率,造成日本GDP實際成長率為1.9%,並沒有高於平常。勞工實質工資收入較上年下降2.5%,兩人以上家庭月均消費較上年下降2.6%。雖然日圓大幅貶值,但也沒有帶來出口大幅增加,2022年出口額為99.2兆日圓,2023年為100.8兆日圓。
這些都是更能反映經濟基本狀況的指標,說明日本經濟沒有實際好轉,生產能力沒有根本提高,人民生活水準也沒有實際提高。
尤其是,人均收入是反映經濟發展成就的最真實指標,如果這方面沒有改觀的話,很難說經濟真的出現了繁榮或突破。我們看美國在柯林頓時期的復甦,家庭收入按購買力增長了近16%(從50428美元提高到57908美元),這是有實際意義的復甦,日本的「安倍經濟學」已經問世9年了,但是人民生活沒有明顯變化,不能謂之「復興」或「出現拐點」。
關鍵領域“卡脖子”
我們再深入看,在人口、技術、資源,這些真正決定經濟成長動力和潛力的關鍵生產要素上,日本並沒有發生什麼積極變化,甚至是仍舊在惡化,更能表明目前繁榮意義的極端局限性、短暫性,而不代表經濟成長能力根本有改善。
第一是人口加速萎縮和老化。日本自從2012年開始進入人口負成長通道,人口減少速度從2020年起大大加快,去年日本全國減少了80多萬人口,47個府道縣第一次全部負增長,就連人口吸附能力極強的東京也出現了負成長。
估計到2050年,日本人口會降至1億,其中11個府道縣人口將損失三分之一以上。最嚴重的是從福島、青森一直到北海道的東北部十來個縣,現在人口以每年3%左右的速度減少。
人口是決定一個國家經濟未來的最基礎因素,一個制度還湊合的國家,如果人口能夠維持一定增速,單靠勞動供給增加和消費需求增加,就會自動形成一定的經濟成長慣性。而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口結構性萎縮的國家能走出經濟低迷,因為人口萎縮既限制了勞動供給,更限制了消費,在經濟活動兩端同時壓製成長。
筆者這次在東京的確感受到經濟的繁華和活力,東京商業的活躍程度,以及消費者購買能力的確非北京、上海或香港可比,橫濱、大阪也大致差強人意,但是到了其他中小城市,那就是冰火兩重天。
例如造訪橫濱附近的橫須賀,大阪京都附近的大津、奈良,名古屋附近的岐阜等,顯然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什麼新建設,很多大樓雖然還是很乾淨,但是開始老舊,大街上都比較冷清,城市最中心的商場裝飾水平、品牌檔次,肯定不如中國中東部地級市中心的萬達、華聯之類,可能與東部發達縣的中心綜合購物中心水平類似。
總之,日本中小城市多數都比較蕭條,城市衰退的跡像明顯,隨著人口減少加速,這種衰敗也會加速,會出現類似美國「銹帶」或俄羅斯西伯利亞城市空心化的情形。還好美國會有新崛起的加州、德州、西雅圖替代衰落帶,而日本沒有,只會有整體衰退。
第二個是科技層面,在決定經濟未來的新科技領域,日本整體來說表現平平,也意味著日本經濟缺乏成長潛力,未來更不具備競爭力。日本的優勢領域仍集中在第三次科技革命中發展起來的那幾個產業,而從網路興起開始,日本就嚴重落伍了,在所謂新興的第四次科技革命中,更是被嚴重邊緣化。
例如,財富500強中的日本企業名單,2023年上榜的與2000年相比,除了軟銀幾乎沒有新面孔,但美國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新成長起來的公司。
再例如,福布斯雜誌評選的2023年度獨角獸名單中,美國有768家,中國有394家,印度有87家,而日本僅有25家。獨角獸企業數量是反映新興科技領域創新活躍程度,以及未來產業競爭力的最直觀指標,日本的尷尬數量表明該國有成長性的企業並不多。
圖:日本六家大型獨角獸企業,其中最大的公司Preferred Networks,CBInsights估值為20億美元,世界第一大獨角獸公司Byte Dance估值約為它的110倍。
我們再以對未來最有決定性意義的人工智慧領域為例。在2010年之前,日本算是妥妥的第二研發大國,研究成果大致佔全球10%左右,僅次於美國,而如今已下降到3%左右,全球排名第9。
清華大學對2012-2021十年間人工智慧領域46個頂尖期刊258268位作者學術影響力進行排名,篩選出全球影響力最強的2000名研究者,筆者認為這是對人工智慧影響力的最客觀排名之一,比單純看論文發表數量排名更有參考價值(如果這樣的話中國遠超美國),美國入選1146人次,其次是中國232人、英國115人、德國90人,日本僅有23人入圍,低於印度的24人。
IDC在去年底發布的《全球人工智慧支出指南》(IDC Worldwid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Spending Guide)顯示,到2027年日本人工智慧投資僅佔全球2.8%左右(120億美元VS4,200億美元)。
可以看出,日本在人工智慧這樣的新興領域已經嚴重落後,正像對全球科技創新瞭如指掌的孫正義所說的,日本已經是人工智慧「發展中國家」。這些新科技領域資源基本上聚集在前三名的國度,排名第五和第二十其實沒有實質差距,基本上獲取不了產業資源和出頭機會。
當然日本基礎科研功底好,只要政府和產業界重視,還會可以追平一些差距;此外,日本在晶片、新能源、通訊等領域依然有很強的核心競爭力,斷然不可小覷這個國家。但是現在世界上新崛起的對手更多,他們成長更快,日本保持既有的地位不墜落都非常難,想恢復昔日榮光更是不可能了。
日本的老化同時帶來科學研究隊伍的萎縮化,後繼無人。現在如果跟日本企業進行交流,就可以發現他們研發團隊平均年齡至少比中國或美國企業年長10歲。例如,日本最著名的數位科技公司任天堂平均年齡達到39.9歲,而Google、華為平均年齡都在30歲以下。
圖:2023年任天堂財報透露,員工平均年齡達39.9歲,平均在職年資長達14年。
我們說,理工科博士是研究團隊的主力軍,日本博士入學人數2003年為18232 人,而2023年下降到13726人,下降了近30%,而同期美國博士學位入學人數從4.4萬增加到7.6萬,英國博士入學人數從與日本相當的1.8萬增加到2.8萬。
眾所周知,只有人才供應源源不斷,才有可能不斷拓展新的領域,這就是美國和中國科技創新蓬勃繁榮的原因。
美國取天下英才而用之,可以盡量把科研的攤子越攤越大,各領域都有創新的機會,而中國得益於高等教育普及,也獲得充足科技人才供應。但是日本科技人才的整體萎縮狀態,注定它不可能在新興領域展開充分研究。
同時,由於日本大學、科研機構的國際化程度可以說是亞洲已開發地區最差的,基本與全球科技界最通用的兩大語言英語和中文不接軌,導致它不能像香港、新加坡大學那樣吸引外來優質人才。除非日本企業、大學能夠快速放棄民族本位,在人才上實現國際化,否則日本科技未來是沒有太大前途的,雖然它目前的確很精緻,值得人們尊敬。
預測日本的未來:退出最發達國家行列?
基於上述分析,在全球G7工業國中,日本是人口規模唯一縮小的國家,對未來的挑戰也是很被動的,它對未來掌握的主動權,遠遠不如美國,也不如英國、德國。並且,印度、印尼、越南、孟加拉、墨西哥等新興經濟體也正在加速排擠過去老工業國的中心地位。
受內外多重因素影響,日本在全球經濟中地位、影響力會進一步被削弱,未來中短期內註定仍將處於下降通道。
在總量上看,日本經濟全球佔最高峰是1994年的17.9%,但是現在已經縮水到4.2%,到2050年後有可能進一步縮水到2.5%以下,屆時將僅為美國的15%,或印度的28%左右,甚至不如印尼的總體量,僅僅相當於今天意大利或加拿大這樣的普通中等強國水平,遠不能與高峰時期世界老二的地位相媲美。
所以說,從二戰結束到1995年,是日本迅速崛起的半個世紀,但是從2000年到2050年又將是日本迅速衰落的半個世紀,日本的全球影響力將會跌倒歷史原點,這正是歷史的戲劇性和無情之處。日本在這半世紀下降速度,與20世紀中葉的大英帝國衰落速度,或者20世紀末的蘇聯-俄羅斯衰落速度相同,堪稱現代史上的三大衰退。
我們從人均來看,從1987年開始,日本開始超過美國,成為G7工業國中人均GDP最高的國家,這個紀錄維持到2001年。這意味著這15年間,除了瑞士、盧森堡、摩納哥這些普遍統計意義上不大的小國外,日本是全球最發達國家。其中1995年則達到高峰,當年日本人均GDP為4,4,210美元,相當於瑞士的88%,美國的154%,歐盟的227%,韓國的351%。
鑑於近兩年日圓貶值導致日本人均GDP的國際排名下降了許多,我們刻意選擇貶值前的2021年作比較,當年日本人均GDP已經降到G7工業國的第六名,僅稍高於義大利,相當於美國人均GDP的57%或G7平均的72%;而曾經遠落後日本的亞洲四小龍,新加坡、香港已經遠超過日本,台灣、韓國亦接近日本。
註:OurWorldinData收集2021年世界銀行的人均GDP數據,根據通貨膨脹和各國之間生活成本的差異進行二次加權調整,形成此人均GDP排序。
如果做未來預測的話,全球人均GDP在2050年將從2021年的12800美元增加到26000美元左右,而屆時日本人均GDP會在6萬美元左右,意味著日本人均GDP只相當於全球人均水平的2.2倍左右,也就是相當於當下愛沙尼亞、捷克、葡萄牙、希臘這類較為落後的已開發國家水準。
儘管由於日圓匯率波動很大,我們不能唯美元統計標準是論,但是我們可以看出,日本已經從人均GDP高於G7平均水平的國家,降為高度發達國家的墊底水平,未來日本仍將繼續下降。
當然,這只是按照目前世界演進方式的預測,不過歷史往往充滿變數,如果有大的意外發生,日本可能會停止。
比方說,日本學習西歐或美國,放棄對移民的排斥政策,允許東南亞或南亞的移民大量進入本國,讓本國成為多元文化的移民國家。
再比如說,中美戰略競爭越來越激烈,美國為了遏制中國,放鬆對日本在金融、科技、貿易上的管制,並且加大對日本的投資力度,二者再現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種經濟同盟關係。
以上因素的發生,都會延緩日本的再度衰落,不過只是延緩而已,它終究極難再現20世紀末的輝煌。
文章來源: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