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年两个月以来,越南各地的工人纷纷揭竿而起,抗议恶劣的工作环境。薪水不足、加班时间过长、核酸检测不够频繁、阳性员工不予隔离……种种理由都使得越南员工的工作环境随着越南的疫情急剧恶化。这一切始于越南的疫情——疫情使得越南的劳动力供给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正在损害这个国家新生的制造业。
如果观察越南的国内生产总值和贸易总额,你会发现越南是一个积极的外向经济体。2020年越南实现了国内生产总值2712亿美元(增长2.91%),但进出口总额为5439亿美元(增长5.1%),出口2815亿美元(6.5%),进口2624亿美元(3.6%);2021年越南的GDP增长了2.58%,但是进出口总额增长了22.6%(6685亿美元),出口3362.5亿美元(19%),进口3322.5亿美元(26.5%)。
将进出口贸易总额除以国内生产总值,可以得到一个名为“外贸依存度”的指标。中国的外贸依存度一般在30%到40%之间(如2021年GDP为114万亿元人民币,进出口贸易总额为39万亿元人民币,依存度约为34%)。按照这一方法计算,越南的外贸依存度为200%——这在与其相近人口的国家中,是非常高的数字。
这反映出越南经济建立在“进口、加工、出口”的基础上。通过吸引海外投资者在越南建立加工厂(2021年,外资企业出口占越南出口额的73.6%),从海外进口原材料(生产材料类占93.5%),使用本地劳动力加工(加工工业产品占出口额89.2%)后再出口制成品到海外,越南开始积累自己的经济基础。
从贸易对象和贸易品类上也可以看出越南加工贸易的特点。在贸易对象上,中国是越南第一大贸易逆差国,其次是日本、韩国和东盟国家;美国是越南第一大贸易顺差国,其次是欧盟和英国。可以说,越南是“亚洲制造、欧美消费”链条上,亚洲的最后一环。而从贸易品类上,越南出口贸易的品类也相对单一:2021年出口额超过10亿美元的商品有35类,占出口总额的93.8%;出口额达100亿美元以上的出口商品共8类,占69.7%。
越南大进大出的特点使得越南需要保持高度稳定而可预测的交付节奏。考虑到越南到欧美目的地的船期,出口货物需要在三个星期前完成制造等待装船。这使得外国客户一般会提前约六到八个星期安排生产订单——如果在这两个月内生产线出现问题,客户的解决方案非常有限:要么改用昂贵的航空货运,要么寻求其它生产厂商。
和中国一样,越南领导人在新冠面前深知这个道理。这使得2020年的越南非常宁静。除了7月下旬和8月上旬的三个礼拜短暂出现了周确诊人数破百的情况以外,全年越南每周的确诊人数都在数十人左右。考虑到输入性疫情的存在,越南在这一段时间是“清零”的。
在“清零”的背景之下,越南的经济大体维持稳定。2020年越南制造业录得不错的成绩——出口增长6.5%(2815亿美元),进口增长3.6%(2624亿美元),工业总产值增长3.4%。尽管和世界其他国家一样,越南的旅游业和服务业遭受了巨大损失,但是越南整体在2020年还是录得了2.91%的经济增长,在大量国家陷入经济衰退的背景下保住了正增长。
正增长对于越南而言也意味着稳住了就业——越南统计总局统计2020年越南适龄劳动力的未充分就业率为2.4%,考虑到农业的季节性失业而言这是一个不错的数字。
越南的经济形势在2020年看来一片大好。随着RCEP的签订,大家对2021年越南的经济增长充满了期待。包括越南政府和国际组织,都预测越南2021年的GDP增长会回到2019年的7%区间。事实上越南也确实在重回正轨:2021年第一季度GDP增长4.72%,第二季度GDP增长6.73%。但是2021年第二季度开始,Delta毒株在越南的肆虐改变了局面。
劳动力密集的加工产业有一个特点——疫情防控中需要避免的“三密”(密闭空间、人口密集、密切接触),它全占了。工厂里面为了保证工作环境的恒温恒湿,一般常年密闭,以空调调节空气质量;加工产业为了最大限度利用工厂土地资源,工人在工厂里的“人口密度”也比较高;同时工人如果得不到充足的口罩等的供应,也容易形成密切接触。这使得加工产业很容易受到疫情的影响,常常会出现超级传播现象——中国东南沿海的苏州、厦门、东莞等制造业重镇,没少经历过单一工厂被“超级传播”影响的图景。
越南自然也不例外。在2021年5月的时候,Delta毒株在越南每周感染人数破千;而7月份的时候,每周感染人数就已经破万了。而在感染人数中,又以工厂工人为大多数。在严峻的疫情下,疫情导致胡志明市和河内等大城市被迫“封城”。在封城期间,为了保证防疫安全,工厂需要降低“人口密度”,使得可用劳动力数量大幅度下降。
这些因素最终反映在了越南21年三季度大跌6.02%的GDP上和激增532万(从二季度的2.62%涨到三季度的3.98%)的失业人口上。
整个三季度都在每周六七万例确诊的混乱中度过以后,越南在10月总算将疫情控制在了每周两万例的水平。混乱之后,越南政府开始解除对工人们的隔离措施,而企业则希望他们能够重归工位生产。这种希望是非常正常的:还有六个星期,就是感恩节;十个星期,就是耶诞节。欧美消费者在这段时间对各种消费品的需求都很高企,但凡供应商都不想放过这样的赚钱机会。
但是事情显然不遂人意。工人们并不想回到工位,而是集体开始离开工厂,回乡务农,“自愿失业”。胡志明市的工业区管委会统计,胡志明市工业区的人数从疫情前的29万人减少到了10月初的14万人——整整少了一半。而全胡志明市返乡的人流可能有两百万之谱。
这种情绪十分容易理解。在被隔离的三个月内,工人们对于工厂生活中感染新冠病毒的风险有了充分的认识:没有人希望在没有医疗保险的情况下,冒着染病之后的高额经济损失去挣工钱。因此,越南社会一时出现了结构性失业的奇景:一边是统计反馈的失业率上升,一边是工厂反映的劳动力紧张。
另外,大规模回乡的工人导致了一个副作用——其中一部分阳性者将病毒带到了乡村。因此,11月开始,越南的病例再创新高。11月下旬的时候,越南的新增确诊数已经超过了8月份的高峰,“解封”的努力可以说是失败了。
这种局势使得外国客户对越南制造的信心跌到了谷底,开始转移订单。在需求旺季逐步逼近的时候,保证及时交货的信誉远比价格重要——因此客户们开始一边骂娘抱怨越南,一边改从那些供应更稳定的市场下单。例如阿迪达斯抱怨自己因为越南工厂的停工,损失了六个亿美金的销售额;也有CEO抱怨说“自己六年建立起来的越南供应链六天就垮了”。
在这一系列的背景下,越南2021年的GDP只增长了2.51%——远低于政府预想的6%。
零售品牌客户对越南的不满意使得供应商面临订单流失的压力。为了在员工流失的背景下避免订单和客户的流失,工厂需要安排剩下的员工加班加点生产;而因为订单流失造成的现金流和利润下滑,又为工厂发放员工工资带来了压力。两者叠加之下,越南工人的工作环境开始恶化。
恶化的工作环境使得工人更不想回去上班——2022年开始的两个月中,越南各地的工人已经集会了28次,抱怨工厂恶劣的工作环境,并要求加薪。这使得越南企业主恢复生产的努力陷入胶着——可以预见的是,2022年的越南经济将在疫情下面临一个相当困难的开局。
文章来源:FT中文网